□张荣
很久以前,年的味道是从腊八凌晨祖母端到枕边的腊八粥的清香开始的。
腊八粥软糯香甜,因放足了碱而格外红亮,一大锅,在炕边的灶火上咕嘟咕嘟冒着泡,新鲜的米香豆香迅速填塞了小屋的每个角落。我们赖着不肯起,她就端着满碗的甜粥在枕边诱惑:“快快起来吃,凉了就硬了……”
祖父从屋外卷起牛皮纸窗帘,金灿灿的阳光穿过小窗,将花红柳绿的塑料炕单照得鲜艳无比。腊八粥放了红糖,吃起来甜腻腻的软,反倒让红枣失去了平时的甜。
卖炮仗的小贩来了,驮着柳条篓子或铁皮箱子,沿着小路挨家挨户地转,不时炸响的疏落的爆竹声,将年的气氛逐一点燃。至今,我仍留着那时的错觉,每当冬的晴空里有爆竹炸响,我就会恍然闻到年的馨香。
那时,我们一家七口生活在河套平原一个遥远偏僻的小村庄。农忙过后,便是整整一个冬季的寂寞,就盼望着年的喜庆来点缀。刚刚过了腊八,人们就开始忙碌,炸年糕、蒸馒头、做豆腐、压粉条,甚至连酸菜都会洗净切好团成小团冻起来以备吃时方便。
母亲将平日绕成团的电灯线放开,将灯泡从屋顶中央拉到缝纫机上方,给我们做衣服,做到细节处还要更换瓦数更大的,蔽旧的土房,因一盏雪亮的灯变得豪华起来。
大人们的忙碌自然放松了对孩子的管束。都说农村人的孩子不值钱,但我家似乎有些例外,我们姐妹三人总是得在祖母的视线里活动,去谁家玩耍也要征得她的同意,只有年末,祖母忙着帮母亲做家务,我们的自由程度会大一些。
我最好的玩伴一个是我堂兄文强,一个是与我同年但小我一辈、叫我姑姑的美霞。跟着他们出去玩耍,祖母放心,肯定不会受到责备盘问。我顶着呼啸的西北风和他们一起在积雪的冰河上打冰窟窿、在广袤荒芜的原野滚雪球,或者干脆跟文强哥一起追着驴骑。
我不大喜欢运动,体力也不行,驴自然是骑不上,不过就是跟在最后面气喘吁吁地跑着喊着。奔跑中,我会突然想起过年的花衣服和各种糖果糕饼,突至的兴奋更让我在碧空下漫山遍野放飞了自我。我的多颗乳牙就是在这种奔跑中突然脱离了我的牙床。
但是,父亲说乡下的学校不开英语课,学不到足量的知识跟不上时代的变化,为了让我能及时学上英语,12岁那年,将我送到了城里的大伯家上学。
二月的一个凌晨,我怀着矛盾复杂的心情,跟着大伯一家离开故乡。启明星在东南方冻成一颗闪亮的冰珠子,我将手伸到清冽的空气中挥着和祖母告别,她也伸出手,却不是“再见”的手势,而是乡下老太太“去吧,去吧”的意思。
再回去时,多少也染上了一些城市孩子的味道,不再恣意地在雪地上追驴,可黄土房门楣上的红春联还是那样让我欣喜。
腊月二十九,无论有多冷,我们姐妹三人总会兴奋地端着浆糊,捧着墨香淡淡的春联和父亲一起贴,正房、凉房、粮仓甚至羊圈猪窝。已开始学写作文的我总会于一个阳光明媚、碧空如洗的午后跑到村口,回望家家户户贴了春联的院落。
红日曈曈,新桃换旧符。黛青的远山积了斑驳的雪,层层叠叠,经了雨的麦秆变成了棕黄色,被褐色的向日葵秆围成柴草垛,悠闲地散落在蜿蜒的小路上的黑牛白羊,路旁的老树伸着枯枝,似一只苍老的大手抚过暗流涌动的岁月。故乡的小村在年节里是一幅悠闲的油画。
而今,流年似水,年的味道日渐怅惘。若有人问我年的味道是什么,我竟一下答不上来,也许是父母逐日滋生的白发,也许是女儿日渐增长的身高。可当仅仅能容下一副春联的防盗门贴上那一抹艳红,我依然会想起少年时无数次回望故乡年节风景时的画面,往日的欢乐便会一点点涌来。
年的味道,大约就是成长的味道吧。
(编辑:吴存德;一读:张飞;一审:王国秀;二审:贾星慧;三审: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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