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能被感动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是我们也能看到当他国被侵、弱小受辱、无辜含冤时，有些观者的莫名犹疑、冷漠麻木，否则也不会有鲁迅的弃医从文。前些时日，去到贵州毕节黔西地区，当地人称黔西为“水西”，这是以鸭池河（乌江中段重要干流，最后汇入长江）为界，河西为水西，河东为贵阳市所辖的水东地区。四月的乌蒙山凉意尚重，乌江水清澈见底，两岸风光如中国传统水墨画般深邃美丽。

当地人说，河对岸水东地区，就离龙场阳明洞很近了。听到这话，浑身一激灵，仿佛感觉到了阳明先生的深刻注视。当地人又说象祠也离此处很近了。象祠？哪个象祠？难道此处曾有古象，今已灭失，立祠纪念？很是恍惚。毕节政协江主席说：舜的弟弟。噢，恍然大悟。记起王阳明先生曾有《象祠记》传世，并被收入《古文观止》一书，但内容却忘记了。了解些历史的人都知道舜的艰辛不易，他曾深受其瞎子生父、继母和同父异母弟弟、就是这个象的联合迫害？《史记》“五帝本纪”中记载：“舜父瞽叟盲，而舜母死，瞽叟更娶妻而生象，象傲。瞽叟爱后妻，常欲杀舜，舜避逃；及有小过，则受罪。顺事父及后母与弟，日以笃谨，匪有懈。”看看舜的家庭地位，比旧社会地主家的长工都不如？就是这样，舜还得日夜谨慎侍奉、不敢有丝毫松懈（日以笃谨，匪有懈）。而且他这个瞎子父亲伙同象还一起用火烧、用土埋过舜，这应该是典型的“故意杀人”。为这样的恶徒立祠纪念？有悖人性常识呀！

记述中国上古历史的《尚书》中，对此也有记叙。书中讲尧在位七十载，欲传位于四岳，但四岳认为自己德行太浅，不能玷辱了这个位置（“否德，忝帝位”）。四岳与大家一致推荐处于民间最底层的单身汉（“有鳏在下”）舜即位。众人对舜的推荐辞说：他是一个瞎老头的儿子，父亲和继母都愚顽凶狠，同父异母的弟弟象更是傲慢无礼；但舜用自己的孝行品德感动了他们，家人能够和谐相处，并远离了奸恶行为（“瞽子，父顽母嚚，象傲；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父顽母嚚”，《左传》中说“心不则德义之经为顽，口不道忠信之言为嚚”，看看这一家子的品行？实在是“言之则污口舌，书之则污简牍”（苏轼语）。

当年，阳明先生为言官戴铣等二十余人鸣不平，“直道而行”、硬杠奸宦刘瑾，被杖责四十大板，贬谪千里外的贵州龙场，任龙场驿驿丞（品级极低的小吏）。于此蛮荒困顿境地，先生静然“练心”思索，终悟“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光明“心学”横空出世，先生于“动心忍性”处沉潜用力，终成一代宗师。圣人之道是什么？就是良知（可上溯至孟子讲的“不虑之知”），良知人人都有。判断事情对错是非，标准是良知，而不是外在的一些事物。他在龙场三年，还写了《教条示龙场诸生》等文章，向当地众多弟子宣讲“心学”。数年后，他回忆自己的学习思索心路历程说：“守仁（先生名字）早岁业举，溺志词章之习，既乃稍知从事正学，而苦于众说之纷扰疲苶，茫无可入，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然于孔子之教，间相出入，而措之日用，往往缺漏无归；依违往返，且信且疑。其后谪官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恍若有悟，体验探求，再更寒暑，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然后叹圣人之道坦如大路”。他先是习学传统辞章，后来接触学习诸子“正学”，又感觉各种解释说法有时捍格难融，（他曾为理解“格物致知”，数日面视竹子欲‘格之’，得了场大病更加茫然无解），于是开始佛老之学，并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后来在学习“孔子之教”时，又发现不能贯通于日常，“依违往返”间，“且信且疑”。正是谪居龙场三年的“体验探求，再更寒暑”，方悟得孔学真义所在，然后“证诸五经、四子，沛然若决江河而放诸海也”。

愚钝如吾辈者，尚识良知，矧论阳明先生。《象祠记》开篇也表达了先生的疑惑，“灵、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祠之。宣慰安君，因诸苗夷之请，新其祠屋，而请记于予。予曰：‘毁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曰：‘斯祠之肇也，盖莫知其原。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上，皆尊奉而禋祀焉，举而不敢废也。’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祀，唐之人盖尝毁之。象之道，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斥于唐，而犹存于今；坏于有鼻，而犹盛于兹土也，胡然乎？”文中提到的安宣慰即‌安贵荣‌（彝名布局直罢），明代贵州宣慰使司宣慰使，彝族奢香夫人（为边疆稳定、民族团结，奢香夫人曾七次赴金陵拜见洪武帝，当下有电视剧、歌曲等皆依奢香夫人创作）的第八代孙，执掌贵州宣慰使职长达40年，是明代西南地区重要的政治与军事领袖。这段文字的大意是，安宣慰欲重建象祠，就请阳明先生写篇记叙文章，阳明先生问他：象祠是以前有过，还是要新建？安宣慰说要新建。阳明先生不解，并在其后对话中说象这人不怎么样，为人子不孝、为人弟又傲慢无礼（以为子则不孝，以为弟则傲），为什么给这样的人建祠？安宣慰说祖上曾建有象祠，后被毁掉了，我这样做也是对祖上的追念吧。

阳明先生忽然明白了，他说“我知之矣：君子之爱若人也，推及于其屋之乌，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然则祀者为舜，非为象也。意象之死，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不然，古之骜桀者岂少哉？而象之祠独延于世，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泽之远且久也。”你们建象祠其实是为了继承舜的高尚品德，因为是舜的德行感动感化了象，激活了象的良知，拯救了象。在最后又说：“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然则唐人之毁之也，据象之始也；今之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终也。斯义也，吾将以表于世，使知人之不善，虽若象焉，犹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虽若象之不仁，而犹可以化之也。”我从你的做法中，更加相信人性之善和天下没有不能感化转变之人，唐朝人于有鼻（湖南象的封地名）毁掉了象祠，是因为象初始的恶劣行径，现在你们欲建象祠，是因为象的后来行为向善转化，我答应你为象祠写记，是因为我要告诉世人，君子的高尚道德修养是会产生巨大影响的，即使是象这样的人，也是会被感化转变的。

  这篇《象祠记》也是阳明心学的宣示：去除心魔雾霾遮掩，人人心存的良知光明，必能照耀归途。也即如阳明先生的临终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即毕此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电视上看到连战先生在北大演讲，当他诵念到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时，一下子被感动到，就想，正是这样的中华民族真精神，支撑起了民族文脉道统、于无数次的离乱纷争中屹立不倾！

乌江水清澈流淌，龙场道光明常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