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花布包裹

作者 / 强越珍

收拾母亲的衣柜，一块方头巾包裹吸引了我。

那暗红色方格诉说着古老与沉寂。拂去微尘，小心打开，一些零零散散的碎布头层叠着、褶皱着、静默着。老布特有的气息，丝丝入鼻。这气息，熟悉又亲切。我摩挲着，翻看着，仿佛打开了半世光阴……

这是母亲的花布包裹，是母亲的“百宝包”啊！它的重要性，对于母亲来说，就像大夫之于他的药箱、农夫之于他的锄头、老师之于他的书本一样。曾经的它，肚子滚圆，那块并不算小的方巾一般人很难系上，也就是母亲那麻利有力的动作，能让它乖巧些，尽力收拢眉眼，合拢嘴。

如今，日子好了，母亲也老了，目昏手颤，做不了针线活儿，也用不着做针线活儿了。于是，这花布包裹便被遗忘在衣柜的角落里，很久都没人在意了。方巾还是那块方巾，肚子却干瘪了、枯瘦了，一如它渐渐老去的主人。

母亲“百宝包”里的碎布来源有两种：一是裁剪新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二是从旧衣服上剪下来、褪色不严重且较结实的布块儿。它就像一个“魔术包”，伴随着妈妈，为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建立了卓著功勋。

小时候，最喜欢看妈妈收拾衣柜。说是衣柜，其实就是一对大红色的板箱。晚餐后，15瓦的白炽灯散发着淡黄的光。大炕上，那块以墨绿做底色的油布，泛着幽幽的光影，呈现着祥和与温暖。母亲掀开衣柜，开始整拾衣物，不紧不慢，嘴里轻哼着晋剧小调（多半是“晋剧皇后”王爱爱的经典唱腔片段）。坐在炕上的我，静静地看着妈妈。母亲那平和温软的眼神，总能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宁静与美好。看母亲将衣物抚平叠好，分类收藏，一切都是那么协调有序，我暗自庆幸自己是这个热爱生活、勤劳善良女人的孩子。

衣物收放停当之后，母亲终于打开了她的“百宝包”。我呢，愈发来了精神。那些花花绿绿的布头似乎有着无穷的魔力，深深吸引着我。你看，青白色的的确良、丝柔滑爽的府绸、花色各异的棉布、细密厚实的涤卡、大红大紫的灯芯绒……各种质地，应有尽有。一层一层码得错落有致，让人眼花缭乱。每次整理，母亲都会翻捡好一阵子，端详着、比量着，选出她最近要用到的布头。

母亲是个裁缝，自学成才的那种。她那双灵巧的手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缝缝补补，尽可能为我们创造舒适的生活。那细密的针脚，一如母爱，不曾言说，却从未间断。她用爱和辛劳缝补的四季里，除了温暖，还有得体和美丽。

为了一家人的温饱，母亲除了下地干农活，就是穿针引线，迎日出、送晚霞，经年累月，不知疲倦。额头的火罐儿印，那个深褐色的圆，仿佛是万能的“符”，可以驱赶一切病痛，让她继续成为一个无惧无畏的战士。

暖阳里、油灯下，花布包裹懒散在母亲身边，像一个忠实的老伙伴。它似乎很享受母亲将这些大大小小的布块，“如蝶穿花”般地拼接成好看实用的“艺术品”的过程。是啊，母亲那双手，总能让这些碎布最大程度体现出应有的价值。能把苦日子过出花儿来，母亲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你看，三角形弥补成正方形，正方形延展成大的长方形，一点一点延长，一点一点加宽，最后镶一圈宽宽的白边，一条被面就成功了。花色丰富多样，搭配得和谐自然，放在那一摞旧被子上，那么抢眼，像刚过门儿的新娘。我欣赏着、夸赞着、央求着，最终拥有了新被子的使用权。晚上，拥着新被子，嗅着棉布香，连梦都是斑斓的。

冬天，母亲会利用“百宝包”，将旧衣物缝缝补补，做成厚厚的棉门帘、棉窗帘，小屋多了一重温暖的保障。窗外寒风呼啸，屋内炉火烘烘，母亲翻动着炉圈儿上的烤馍，脸颊和额头被映得通红。炉子上的水壶“呲呲”冒着热气。有母亲在，我们无惧风霜。

母亲珍视她的花布包裹，专注于那些针头线脑和花花绿绿的碎布头。她精挑细选，涂涂画画，修修剪剪，像设计师构想宏伟蓝图一样。于是，那对大红色板箱下面丑陋的木头架前，糊上了素净的花布、家里的破椅子上多了合适的椅垫、暖壶有了圆圆的壶垫、放在客人面前的那杯热水，也多了精致的杯垫……母亲缝制的这些小物件，图案各异，针脚匀称细密，在我看来，都是杰作，堪称艺术精品。母亲的辛勤付出，让我们简陋的小屋增添了许多生机意趣，让我们平凡的生活多了温情和暖意。

家里买回新笤帚、扫把，母亲会为其裹一圈布，来来回回缝个结实，就连所用的布块儿，母亲也会挑选一番，一般都用白色、浅灰或者土黄色的。她说，这样协调、好看。家里的饺子帘、面笸箩，母亲也要加一个窄窄的白布边。这些经母亲装饰打扮的家什物件，不仅美观，也更经磨耐用了。

麦子成熟在即，母亲会早早地挑选厚实耐磨的布头，为全家人缝制好指套。有三指的、两指的；有大号的、小号的。有了指套做防护，拔麦子的手指不再容易起水泡，收割效率大大提高。

日常生活劳作中，难免磕着碰着，有谁不小心划伤了手，母亲会迅速打开她的“百宝包”，揪出一块白色棉布，“刺啦”一声，一条宽窄适中的白布条精准撕下，随后她再往伤口上倒一些酒，小心包扎起来，一切都是那么流畅。有母亲在，疼痛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母亲的“魔术包”不但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也在保障我们衣着得体方面作出了突出贡献。

穿旧褪色的衣服，母亲会拆洗了再翻新。里子当面子、面子做里子。领口处破损严重，母亲会选一块原料布头或者颜色接近的重新弥补成一个新领子。我们长个了，裤子短了，母亲把裤子底边折回去的那半寸放出来，熨平整，再选出薄厚合适的布，弥在裤脚里边。衣袖短了，母亲有办法，她会选同色系的布块儿，很艺术地把散袖接成裹袖，再缀上一道有机玻璃纽扣。“新衣”上身，合身得体，而且换了一种新颖的样式，我们满心欢喜。用手搓搓纽扣，深嗅一下，仿佛百花盛开，幽香四溢，余味绵长。

四季那么长，子女那么多，母亲却从没让我们一大家子挨冷受冻。她挑拣大一些的棉质布头，给我们做夹层背心，冬天贴身穿在里面，亲肤又保暖。那些细碎的布头用来做鞋帮、纳鞋底、缝鞋垫、打补丁，还给我们做大大小小的沙包……

难忘啊，我上学的第一个书包，是母亲挑选最好看的花布，细心拼接缝制而成的。那鲜艳精致的花书包，引来小伙伴无数羡慕的目光。成为一名少先队员，站在队旗下宣誓时，我戴着母亲亲手为我缝制的红领巾，那抹别样的红带给我的自豪，至今还温暖着我、激励着我。

母亲的一生，以布为纸、以线为墨、以针为笔、以她的花布包裹为底气，诠释着一个家庭主妇的爱与坚韧。那针脚的细密处，都是不曾说出口的深爱；那陪伴着她的花布包裹，默默见证了这爱的从不间断。

时光轻轻一叠，就划过了半个多世纪。此刻，我用颤抖的手，将花布包裹轻轻系上。我知道，这个承载着温暖记忆的花布包裹会被岁月继续磨洗，而母亲的那份爱与温暖会被我们妥帖安放，永不褪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