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当安
易小宛
清晨,我们走进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看着那些历史影像资料,如同时光抚摸着包头城墙上那道风蚀的刻痕。在一级一级的石阶上,感受历史的进程,风吹过粗粝的砂石,发出沙沙的响动,看时间把记忆映得忽明忽暗。
也许三百年前的某个黄昏,某个走西口的故人用榆木扁担划下的印记——担子一头压着晋北的黄土,另一头坠着河套的月光。这道伤痕般的刻度,丈量着雁门关到阴山脚下的千里苍茫,风从西口吹来,带着河套平原的麦香和阴山深处的松涛。街角的榆树抽了新芽,榆钱落在青石板上,像是老包头年年都要落的一场金黄雨。恍惚间又见当年车辙深深,载着晋陕的月光,碾过黄河的冰凌,走向那片被沙棘染红的远方。
不远处石缝里钻出几茎野草,在风里摇晃着,像是要把那些被黄沙掩埋的商队重新拽回人间。看到“汇通天下”四个字,仿佛仍能看见当年复盛公账房里,算盘珠子的脆响与黄河的涛声此起彼伏。复盛公的账房先生用朱砂写着“货通九边”,墨迹未干时,窗外传来马蹄踏碎薄冰和檐角铜风铃的脆响。风铃晃动的间隙,恍惚看见光绪年间的驼队正穿过博托河的薄雾,铜铃铛把月光碾成满地碎银,叮叮当当撒在晋商的货箱上。
那些用毛笔写就的“汇兑”“票号”,在泛黄的宣纸上洇出墨梅般的暗香,每一笔都牵着江南的丝绸、蒙古的皮货与恰克图的茶砖,街角的铁匠铺里,火星子迸溅在仿古的幌子上,恍惚间与百年前钉马掌的叮当声重叠。而今,当游客走在包头金街,感受的不仅是晋商的辉煌,更是一个民族在驼铃声中构建的诚信根基。
黄土高原的沟壑里,他们用豁口的陶碗舀黄河水,把种子撒在开垦的坡地上。大风在暮色四合时循着博托河的旧河道行走,几百年前的晋陕移民或许也踩过同样的青石板,他们褪色的羊皮袄口袋里,装着从杀虎口带来的黍米种子,也装着对草原的敬畏。当旭日惊醒沉睡的牧场,来自汾河谷地的农人用犁铧划开那片土地时,黄河支流与阴山余脉的私语,便化作包头城最初的脉动。
河套的春风是裹着黄沙的利刃。走西口的脚户们用榆木制成犁铧,却要在冻土上犁开三尺冰凌。有人说“走西口的人,得学会和寒冷过日子。”阴山脚下的石头缝里长着生生不息的小草,人们在黄河冰面凿洞捕鱼,冰碴子冻僵了脚趾头,就拿火镰烤一烤,烤出个透亮的冰窟窿,倒像是给黄河开了只眼睛。
包头的风裹着沙粒掠过草尖时,会发出类似铜钱坠地的脆响——那是晋商账簿里叮当作响的银钱,也是牧民皮囊中沙沙作响的盐巴。冰凌碰撞的脆响里,黄河在包头段露出嶙峋的筋骨。榆树沟的石板路上,还留着马蹄铁与月光较劲的凹痕。还有那些深浅不一的辙印。车辙里嵌着晋北的黄土、陕北的煤屑、河套的盐晶。当年大雪封山时,复盛公的商队在这条路上发明了“冰辙导航”——车轴上绑着浸油的羊毛毡,顺着前车压出的冰槽滑行,如同在冻土上书写狂草,这些辙印在时光中沉睡百年,如今仍带着麦秸的清香。
我站在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的二楼看着北梁的旧址,风裹挟着黄沙掠过斑驳的砖墙,仿佛有无数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叩击着路上深浅的辙痕。那里曾是晋商驼铃的起点,是走西口人卸下行囊时,用汗水和泪水浇筑的城。那些被岁月揉皱的院落,像一本本摊开的线装书,每一道裂痕里都藏着半部塞北史诗。
夯土层里夹杂着明代戍卒的箭镞、清代商号的铜钱,还有20世纪50年代大炼钢铁的焦渣。那些曾经运载皮毛的勒勒车,终究被钢铁洪流碾成记忆,唯有老茶汤铺里飘出的砖茶香,仍在复述着“走西口”的熟悉调子:“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泪长流……”走西口,走的是三晋的筋骨,喝的是阴山的乳浆,那歌声惊飞了梁上的家燕,它们衔着半片晋北的窗花,落在库伦商队的驼铃上。那些古老的离愁,终究被时光酿成了城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们脸上的笑颜,因为每一处离愁里,都蛰伏着重生的力量。
在包头金街转角处,青铜铸的驼队凝固在时光里。“驼铃古道丝绸路,茶马晋商万里途”。这些铃铛曾跟着商队穿越杀虎口,铃声撞碎在阴山的北风里,惊醒了沉睡的沙砾。在多年前的月色里,从记忆里触摸到一块块残缺的砖雕。牡丹花纹中蛰伏着晋北匠人的体温,花瓣边缘的磨损记录着爬山调,竟把风雪都酿成了酒。
包头金街里茶汤铺的铜壶永远冒着热气。小米面在沸水里舒展成满月,让人想起黄河冰凌碰撞时迸溅的碎玉,茶客们坐在桌旁,有人用方言谈论着家长里短,声音回荡。那些用托盘端来的炒米,仿佛裹着晋商驼队穿越乌兰布和沙漠时的星光;那些走西口的人们,也曾在此捧着这样的茶汤,就着炒米的香气,把对河套平原的想象放进未来。
那些曾经用算盘叩击财富之门的先辈,是否也在某个平行时空里刷着移动支付?那些运茶的骆驼踏碎冰凌时,铃铛是否也曾发出过清越的声响?如今它的沉默里,沉淀着钢铁轨道碾过茶马古道的轰鸣。
每到夜晚,包头金街都有很多穿汉服的女孩子们举着自拍杆走在这里,她们鬓边的银饰与檐角的铜铃共振,发出如同穿越时空般的清响。像塞北的风穿过几百年时光,将草籽、铜钱、茶香与霓虹,都揉进了包头绵长的呼吸里。
那些在历史画卷里忽明忽暗的光点,终将在某个黎明汇聚成新的星轨,继续照亮我们的记忆。而我们都是星轨上的微尘,带着不灭的梦想,在永恒的迁徙中寻找着归途。
欲说还休
李艳华
第几次走到这里?
溯源、拍摄、访谈、接待、打卡……从2006年东河区开启的第一次座谈“昔日晋商辉煌·今日投资热土”,结识张贵教授、郑少如先生、柳陆老师以来,西口文化就像种子一样种在了心上、撒入了视野、埋进了血液。
“自古黄河向东流,什么人留下个走西口?”2008年4月,带着组织的重托,溯源包头文化,我率队与摄影家王争平等一行6人拿着柳陆老师提供的线路图,踏上了“重走西口路”的里程。四次过黄河,顺走陕西,逆走山西,穿越23个市、县、镇,行程4000多公里,跨黄河,走长城,过隘口……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先辈们“走西口”的千辛万苦。这份经历使我之后每每站在包头金街、南海湿地、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或东河区沙尔沁镇的村落时,都能清晰地勾勒走西口与包头的关联,发自肺腑地感叹西口文化的博大!这份北疆大地包头篇章的浓墨重彩,是我们包头人的自信、自豪,也是走西口后人的一份浓浓乡愁。
当年东河区委宣传部组织的这一次“重走西口路”采访活动与2009年6月《包头晚报》和包头西口文化研究会联合组织的“再走西口路”的大型采访活动,构成了探访西口文化的上下篇,与黄河电视台15集纪录片《西口在望》的拍摄播出,和2023年山西电视台“寻迹晋商”的活动形成系列,是见证包头发展历程的史实佐证。
而此前的十二年,我带着“长枪短炮”的摄影人,镜头遍及北梁,也加深了我对走西口人落脚老包头,择梁而居,沿河而住,避免水患等等不得已原因的理解。
白驹过隙,十二年过去了,又一个生肖的轮回。曾经的东河区召梁三官庙街区在历史的蝶变中演化成为集西口文化体验、包头特色美食、研学教育、休闲游憩于一体的沉浸式文化主题展示街区,成为举市关注的城市地标,成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近在咫尺、领略多元文化交融碰撞的包头新名片,城市原点的标识,彰显了老包头“连古今,通中外,扼西北,行天下”的重要枢纽地位。
一座城门,贯通走西口目的要地。
二十五个历史节点,一条包头大事记的轴线,写满了北疆文化要素。老包头的过往,定格为移民变迁中的传承佳话。这里成了晋陕冀蒙甘宁青等多地民族聚居的家园。如今,修旧如旧的老街旧巷、古院民宅、马脊梁房、屋檐瓦当,以及四合院里络绎不绝的游人、风吹飘摆的灯笼……让我们流连忘返,走着,看着,盼着。
十二年前,许多摄影人都曾对着老门洞、窄街巷、旧宅院一通闪光,一通变焦,一通咔嚓,被摄影家王文澜、解海龙称为一座城市征迁前最完整的记录。这里的老居民们在举家搬迁前热情地招呼摄影师拍照的同时,也没忘在自己家门前留一张合影,他们的笑脸后来成为介绍这座城市安居的背景。那段情浓于水的日子,让包头迎来了北梁题材的佳作期:二人台大戏《北梁》、话剧《北梁人家》、报告文学《天地人心》、电影《搬迁》、电视连续剧《安居》等一系列文艺作品井喷式地诞生。其中《安居》的闪回戏中,走西口人的诚信经商理念在剧中可见一斑,包头美食烧麦、南海湿地风景区、城中草原赛汗塔拉等成为剧中的包头外宣品牌。在此期间,我也激情燃烧地创作了歌曲《北梁情思》《转龙藏》和戏剧小品《昨天,今天,明天》,并获得了包头文艺“振兴奖”。
沃土芳华!2025年1月19日是个难忘的日子,万人拥攘看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开街,4个修旧如旧的老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在续写历史与未来交替的华章中,往日故事与装扮一新的业态,承载着吃在东河品牌效应的城市味道,让前来打卡的人们寻着老包头的味道回望家园。
谁来讲述这里的过往?为什么这里是城市的原点?媒体、专家、游人、老居民……他们在城市原点驻足,在城门楼内观看展陈,拍照、打卡、发小视频,不厌其烦地说:看,包头是走西口的目的地;看,多少买卖人从包头出发,去了5000多公里之外的圣彼得堡、莫斯科,去了800多公里外库伦(乌兰巴托)、1600多公里外的科布多、1800多公里外的乌鲁木齐,去了太原、大同、神木、榆林……许多老居民站在“漫漫西口路,繁华包头城”的城区地图前寻找着曾经的居住地,他们指图点位的样子,好像这图是自己画上去的一样。
彼时,我的心里有另一种独白的急切:6000年前,东河区转龙藏一带就有人类居住;商朝、西周时,土方游牧;春秋时,林胡、楼烦所据;战国时期为九原邑西北境;秦统一后属九原郡,西汉元朔二年改为五原郡;明代后期为蒙古族土默特部驻牧地,嘉庆十四年(1809年)包头改村为镇,归萨拉齐厅管辖;1926年,包头设县;1925年中共包头工委成立,其址就在街区;1949年9月,绥远和平起义签字,包头解放;1950年东河区成为包头市党政机关所在地。
我还想说,走西口,让我们这片曾经是茫茫草原的驻牧地,来了农民(主要是河曲、保德、偏关、左云、右玉人)教会了我们耕作、种地;来了匠人(主要是神木、府谷、榆林人)带来铜艺、铁技、编织;来了商人(主要是祁县、太谷、平遥人),我们这里有了买卖商号,镖局、当铺、钱行……水码头千帆竞发,沙漠戈壁驼铃声声,跨境贸易,汇通天下!
走进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总会问,运营如何?客人多吗?每当听到说一切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内心就有一种满足。
余秋雨在《抱愧山西》一文中多次提到走西口,蒙曼老师漫行中国,探访长城与黄河,也来到了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如果说走西口人的脚步走长城、过黄河、走沙漠……刀光血影般地走出了一条条商路、戏路、创业之路、文明之路,成就了百年晋商,不如说是包头这片土地的包容、接纳,让众多走西口人来了不想走,形成了独具包头特色的旅蒙商,九行十六社,共同创造了今天的包头,不同口音的口里人、口外人,成了最后的包头人,我们都是这历史的打卡者,生生不息……
邂逅旧时光
车夫
东河区作为包头的老城区,宛如一部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写满了故事,每一处角落都散发着浓郁的历史韵味和生活气息。
当我走进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年代。红墙灰瓦的建筑错落有致,晋商带来的硬山顶风格与蒙藏元素相互交融,在檐角处碰撞出独特的火花。墀头上雕刻着的“回”字纹,门楼里精致的“猫头滴水”瓦当,无一不在诉说着往昔的辉煌。漫步其中,耳边似乎回荡着百年前的阵阵驼铃声,那是走西口的先辈们为了生计、为了梦想,勇敢踏上征程的历史足音。站在古老的街巷中,抚摸着斑驳的墙壁,感受着岁月的沧桑,心中对这座历史厚重城市的敬意油然而生。
与老包头走西口历史文化街区相邻的包头金街,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白天,这里青砖灰瓦,古色古香,仿佛是一幅明清时期的市井画卷。人们悠闲地漫步在街头,挑选着心仪的商品,或是走进街边的小店,品尝着地道的美食。而当夜幕降临,金街瞬间变身成为一个充满现代感的不夜城。霓虹灯带勾勒出建筑的轮廓,五彩斑斓的灯光将整个街区装点得如梦如幻。身着汉服的姑娘们手提走马灯,袅袅婷婷地走过,仿佛从历史的长河中走来,与现代的光影交相辉映。转角处,3D全息投影技术打造出的茶商牵着骆驼队的画面,让人仿佛置身于古代的丝绸之路,感受到了商贸往来的繁荣。在金街的街尾,有一个百年茶汤摊,这里是老包头味道的传承之地。老师傅熟练地拿起龙嘴大铜壶,将滚烫的开水冲入黄米面中,瞬间,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撒上青红丝和葡萄干,一碗热气腾腾、香甜可口的茶汤就呈现在眼前。喝上一口,软糯的口感、丰富的味道在舌尖上散开,让人回味无穷。
回到故地,不由得让我想起中学时代。记得就在这条老街上,住着一位中学时像郁达夫笔下翠翠一样的女同学,她也叫翠翠。回族小姑娘个子不高,两只大大的会说话的眼睛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古灵精怪,善良,心眼特别好。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不高,同学们吃早点多数是从家里带一个馒头、一小块咸菜。条件好点的是在学校花二两粮票加九分钱买一个饼子。我家在农村,既没有馒头也买不起饼子,便和同学们谎说我习惯不吃早点。翠翠家是开干货铺的,生意特别好。她看穿了我的谎言,隔三岔五就给我带饼子,不动声色地说:“我今天不想吃早点,你替我吃掉吧,别浪费。”
有一次正在上课,老师发现她上课不好好听讲在吃东西,就让她站起来,这一叫全班同学都回头看她。只见她羞红的脸上挂满饼渣子,像长出了络腮胡子,同学们哄堂大笑。那一刻只有我意识到她是为了不伤我的自尊,故意和我们错开吃早点的时间。课下,我悄悄地对她说了声对不起。她歪斜起眼睛丢给我一句:“寡不寡,与你有什么关系!”之后依然隔三岔五给我带早点。
后来她早早参加了工作,我也去了外地念书。那时通讯很不方便,再加上城市变迁,直到今天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但我常常想起,总在心里问一句:你还好吗?
因为老想起翠翠,后来我再一次拿起小说《边城》。还是被沈从文笔下的翠翠感动到。那股子冰清玉洁、脱尽尘埃的空灵,不止一次地使我陷于梦幻。尤其是那位安宁的、坐在船头上的小姑娘翠翠的微笑,更是所有梦幻中跳跃的精灵。
可是,当我回到现实面对喧嚣的时候,很多人对宁静的向往都是虚幻的,都是企图用宁静的遐想,给自己的内心平添几抹清凉。即便是茶峒那位天真可爱的翠翠姑娘,也许从来没有长久的,寄情于山水中的愿望。她更做不到,用湘西人特有的宁静提示自己人生的方向。
作家沈从文的描写是用对家乡的依恋,编缀着存留在内心的梦呓;也许是诉说着自己毫无根基的理想。沈从文后来的生活和经历也的确如此,他“胆大妄为”地闯入大城市,甘愿穷困潦倒,仍努力地向上攀爬着。他离开了边城,最终也在灵魂中失去了湘西家乡的每一抹痕迹,他再写不出湘西的故事,写不出可爱的翠翠姑娘。他也像穷酸秀才,梗着脖颈,接受他人对他作品的品头论足。当然,由于他僻远地区的出身,由于从没有接受过饱学鸿儒的指教,尽管他得到了慧眼识珠者的提携,他的作品甚至人格还是经常受到谤议,好在他笔下的翠翠姑娘总如一脉春风,滋润着一代人枯寂的心灵。
想起当下的我,想起曾经住在老街上的翠翠,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走西口新韵
(外一首)
郭世昌
一双泪目辞乡梓,
破祆风尘关塞寒。
回首妻儿牵袖泣,
倚门父母劝心酸。
黄沙漫道家山远,
赤日中天驿路艰。
鸿雁才梄芦苇荡,
愿捎口信寄平安。
感怀
似听古道驼铃响,
又见街衢市井长。
南海常来筏子客,
召梁又过雁行郎。
曾同旧巷披星月,
也与青砖挂露霜。
食美灯红烟火味,
人行口外胜回乡。
(编辑:霍晓霞;制图:童巧鑫;校对:吴存德;一读:张飞;一审:张燕青;二审:贾星慧;三审:王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