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民

前几日，央视戏曲频道播放京剧《穆桂英挂帅》，虽是多次观看这一经典剧目，但演到校场比武杨金花箭射铜钱落地、杨文广刀劈王伦，还是被这对姐弟的刚正英武所吸引，年轻人就是应该有年轻人的血气担当。穆桂英眼见奸佞当道，早已心灰意冷，但禁不住佘太君保境安民的大义激励劝说，最终回忆起大破天门阵的壮举、唱出“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的舍我其谁豪情，毅然担下了这份家国责任。

一

李强 摄

在尚无今天这样多样性文化展现形式、发达技术传播手段的过去，除阅读外，中国戏曲是离百姓生活最近的精神思想传递途径。舞台上演绎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不断建立和巩固着普通人对善良、正义、公理及其对立面的朴素认识，并成为他们日用不觉的日常生活尊从。比如“包公戏”的代表作品《铡美案》，其中有一折叫“韩琪杀庙”，是说韩琪受陈世美委派，欲杀死于残庙避身的秦香莲母子，但是韩琪听闻秦香莲的痛诉后，内心百受煎熬。杀死秦氏母子，实在于心不忍；不杀又有愧陈驸马使命，韩琪选择了自尽了事，将人之良知扩展到了舍生取义的高度，令观者震撼。

梁启超于上世纪初创作有《中国之武士道》，这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另一角度开掘，于当时弃旧启新时代，激发国民振奋向上精神意义重大。该长文、或称薄书，除“自序”外，尚附“蒋序”“杨序”。“蒋序”中讲：“今人常有言曰‘文明其精神，不可不野蛮其体魄’”“自秦汉以来，日流文弱。簪缨之族，占毕之士，或至终生袖手雍容，无一出力之时。以此遗传，成为天性，非特其体骨柔也，其志气亦脆薄而不武，委靡而不刚。今日为异族所欺陵，遂至无抵抗之力，不能自振起，而处于劣败之列。考其最大之原因，未始不由于此。此尚武之声，所由日不绝于忧时者之口也。”春秋昂扬，民气振奋；诸子竞言，精神激荡。但自秦汉以来，却世风孱弱，即使士宦、知识阶层，也只是追求物质雍容，国家有难，无一人出力，精神状态普遍为“志气脆薄而不武，委靡而不刚”，甚至外强凌辱，也无抵抗之力，终处屡屡落败之地。“杨序”中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不独其体魄之异也，尤在其精神之异。禽兽之知觉，亦能觅食以避饥，择居以避寒，自谋其体魄之生活，惟其精神所及者，不过如此。虽亦有爱护其群之德，然不能发达此精神，使之布于当时而传于后世，此其所以不如人类也。若夫人类，专以体魄而论。据生物学者之言，则人猿同祖。其一身之构造，所以异于他动物者，盖亦几微无几。惟其精神可以位天地而育万物，此其所以为高等动物也。”他又接着以“杨朱之学”（此学说甚嚣尘上，大有为当世之人奉为圭臬之势）为例，予以批驳阐述“若如杨朱之学，专以其高尚纯洁之精神，用之于鲜衣厚食声音美色之地，以自适其体魄，图生前下等之乐，而不能任重致远，以谋人群之福利，则与禽兽直无以异，安见其为人类乎？故人类与禽兽之界，不以体魄之构造分之，而以精神之作用分之。可一言以判焉，曰精神战胜体魄者为人类，体魄战胜精神者为禽兽而已矣。”

梁启超在分析民气精神委靡不起的原因时说“专制政体务在使天下皆弱，惟一人独强，然后志乃得逞。故曰一人为刚，万夫为柔，此必至之符也。作俑者为秦始皇。始皇既壹天下，锄群强而独垄之。”其所为，目的不外乎“群天下血气之士于辇毂下，使其心志佚于淫冶，其体魄脆于奢靡”“贾生记之曰‘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诸咸阳，销锋铸鐻，以弱天下之民。’民气之摧残，自兹时矣。”梁氏撰写此文意在通过开掘传统中的勇武精神、剔除专制余威、振奋大变革时代的民族志气，故未写入始皇及其帮衬们对文化的摧残。民意岂可违，民气岂能熄。他接着写到“幸其凶焰不久即被决溃，而前此遗风余烈，且尚未泯。故楚汉之间前躅弥劭，张良等万乘于褐夫，田横死绝岛而不悔，贯高麋肤以白主，窦婴掷侯以拯友，犹先民之遗志也。”张良、田横、贯高、窦婴皆血性勇武、重信守诺之节烈之士，也被梁启超录入70余位武士之列。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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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于两千余年皇权专制政体即将崩塌之际，写作此薄书雄文的目的意义十分显著，无需多言，但他将孔子列为节烈之士之第一，应是出乎一般人对于孔子的印象。他的史学论据，综合了《史记》与《左传》的记述，讲鲁定公十年，孔子陪同定公与齐候于夹谷会面。面对齐国以大欺小、以强凌弱的种种无礼举动，孔子据理力争，说“齐师出竟（境）而不以甲车三百乘从我者，有如此盟?！”又说“而不反我汶阳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于是齐人乃归所侵鲁之郓、汶阳、让、龟阴之田。

梁氏的“颁奖词”评述道：“天下之大勇孰有过我孔子乎？身处大敌之冲，事起仓卒之顷，而能底定于指顾之间，非大勇孰能与于斯？！其盟辞之力争国权，不肯让步，则后此蔺相如相赵折秦之所由取法也。”就是后来的蔺相如出使强秦，凭一己之力使完璧归赵，为赵国获得尊严、争得权益也是取效自孔子之大勇。《庄子》引孔子言：“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秋水篇》）。《孟子》引孔子言讲：“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梁启超认为“说文训儒为需弱，其去孔子之真，不亦远乎?”世人总认为儒者孱弱，这离先秦原儒、孔子倡导的儒者之勇真义，距离不是相差太远了吗?！所以“今叙次武士道一依年代，惟首例孔子者，示一国以向往云尔。”

梁启超开列了能够入围《中国之武士道》的条件（“夷考当时武士信仰之条件，可得十数端”）“一曰常以国家名誉为重，有损于国家名誉者刻不能忍；一曰国际交涉有损于国家权利者，以死生争之，不畏强御；一曰苟杀其身而有益于国家者，必趋死无吝无畏；一曰己身之名誉或为他人所侵损轻蔑，则刻不能忍，然不肯为短见之自裁，不肯为怀忿之报复，务死于国事以恢复武士之誉......”等等。“要而论之，则国家重于生命，朋友重于生命，职守重于生命，然诺重于生命，恩仇重于生命，名誉重于生命，道义重于生命，是即我先民脑识中最高尚纯粹之理想，而当时社会上普通之习性也。”如果这些所谓高尚纯粹之理想，已为当时社会普通习性，那么今天的我们是不是应有所反思呢！

三

李强 摄

有个成语叫“鉏麑触槐”，是讲春秋时期，晋灵公残暴无道。他经常从高台上用弹弓射行人，看行人惊恐躲避的样子，觉得很快乐；厨师没有把熊掌煮烂，晋灵公一怒之下竟把厨师杀死了，为了掩人耳目，还命宫女们将厨师的尸体放在筐里，抬出宫去。赵盾屡次劝谏晋灵公，晋灵公不听，反而想除掉这个眼中钉。

经过一番谋划之后，晋灵公派大力士鉏麑去刺杀赵盾（晋灵公不君，赵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鉏麑去到赵盾的家，却发现他是一个正直君子，感叹说：“这样忠君爱民的人，真是百姓的靠山。杀害百姓的靠山，这是不忠；违背国君的命令，这是不信。这两条当中占一条都是罪过，我还不如去死！”（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就撞死在赵盾庭院的槐树上。

鉏麑也入围梁氏《中国之武士道》榜单，“铡美案”作者是不是也知道鉏麑其人，并据此创作了韩琪呢？时代不同，戏如人生，精神的传递始终如一。

故事还没有结束，其后赵穿了结了荒唐的晋灵公性命，太史董狐记录此事说“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赵盾之谥号）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你身为正卿，出逃时还没越出国境，听闻此事，竟不讨伐弑君之人，这责任不是你负还是谁？宣子曰：“乌呼，‘我之怀矣，自诒伊戚’，其我之谓矣！”赵盾也只能愧叹道，唉，我因为留恋故土，才落得个此恶名。孔子曰：“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左传 宣公二年》）董狐是个恪尽职守的史官，记录国之法则，不加隐讳；越盾也是很好的官员，遵守国之法则，承受了恶名。可惜呀，假如越出国境，就不会担此骂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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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是古代史官的职业操守。春秋时，齐庄公贪恋美色，行为不端，竟与大臣崔杼之妻私通，并多次羞辱崔杼，后崔杼设计除掉庄公。太史记录此事书曰：“崔杼弑其君。”执掌大权的崔杼杀之。史官的大弟弟接着具实记录，又被崔杼杀掉。史官的二弟接着记录，崔杼实在没办法，“乃舍之”。“南史氏闻太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左传 襄公二十五年》）南史氏听闻史官尽死，执简前往记录，知道此事已记录在册，才返回。这些史官恪职守责，以命相搏，真是令人动容。梁启超在《中国之武士道》中评述说：“忠于职守，能尽义务，不畏强御，不枉所掌者，是谓大勇。齐太史兄弟四人及南史氏当之矣！岂徒史家之模范，实全社会人所当步趋也。”

1278年，文天祥被元军俘获，陷于囹圄。在狱中，文天祥书就“正气歌”，在前序中写道“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于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身处困顿艰苦，面对水气、土气、日气、火气、米气、人气、秽气的七气侵袭，文天祥以一气敌七气，展现了英勇的大无畏精神。这一气，就是孟子所说的“直塞天地的浩然正气”。“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从诗中可以窥见，尽管历经千年，齐太史简、晋董狐笔的事迹，对文天祥的浩然精神形成，影响甚巨！

鲁迅先生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文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3年新年贺词中说：“每当辞旧迎新，总会念及中华民族千年传承的浩然之气，倍增前行信心。”的确，当此强国建设、民族复兴关键时期，催生向上生长的振奋精神，以浩然之气涤荡犹疑迟顿、推诿观望，达至光明的足步才会更加快捷生风！

（编辑：吴存德；校对：霍晓霞；一读：张飞；一审：王国秀；二审：贾星慧；三审：王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