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宛如一个巨大的戏台，十之八九的庸常剧情里，总少不了“炫耀”这出经久不衰的折子戏。粉墨登场的角儿们，使尽浑身解数，将那或真或假的繁华与渊博，晾晒于人前，渴求着那一片或真或假的喝彩。多数普通老百姓都有爱慕虚荣的本真，只要有空间、有“舞台”，便有炫耀的可能。可见炫耀，已经成了烙在人性底色上又一抹难以祛除的劣根。其可厌，不在其表，而在其里；其可悲，不在其行，而在其心。

若要追根溯源，这炫耀的种子，怕是在人类揖别猿猴不久，便已悄然埋下。遥想原始部落，勇士将猎得的猛兽头骨悬挂于洞口，其用意，一则是彰显勇力，博取声望；二来，怕也有震慑同类、划分地盘的意思。那累累白骨，便是最初的“炫耀性消费”。及至先秦，《诗经•硕人》里描绘庄姜出嫁时那场面，华服美饰，车马喧阗，令人啧叹。这固然是文学铺陈，又何尝不是一种对身份与财富的极致炫耀？只是那时，这炫耀还披着一层礼制与风雅的外衣，有着特定的场合与对象。

细细分析，炫耀种类林林种种，光怪陆离，其形态之繁复，恰似一面光洁的哈哈镜，照出的，却是人性深处那些难以示人的褶皱与暗影。

这炫耀的开端，往往最为直白，那便是物质的炫耀。此乃炫耀之基石，亦是最为粗鄙的一种。古有石崇与王恺斗富，以蜡代薪，锦幛五十里，毁珊瑚树如弃敝履。这般泼天的富贵，非要闹得街知巷闻，仿佛不如此，那金银珠宝便失了分量，那膏粱锦绣便少了滋味。今人炫富，也不比其逊。那些明星、显要或商贾们，世界繁华地段有他们的别墅豪宅，出门有私人飞机。仅是普通艺人或播音主持，收藏古董字画就价值连城，试问是收之便宜，藏之升值，还是笑纳他人的“惠赠”？许家印事业的资金链条已经受挫，但一次回家探亲，给村亲老乡发放慰问金竟达80多万，如果单是访贫问苦的“善举”，倒也应该赞赏。其实是笼络人心，向世人炫耀他依然辉煌于当年，这恰恰反映出他“不差钱”式的空虚心态。

对物质的炫耀，是将生存资源的占有量，等同于个人价值的刻度尺。他们以为，物质的丰裕便能垫高自身的地位，赢得众人的敬畏。殊不知，这恰是精神贫瘠的最直接供状。其所招致的，除了几声言不由衷的赞叹，更多是暗处的妒火与算计。鲁迅曾说：倘若是一头狮子夸自己多么健壮，那倒没什么；要是一只猪夸自己多么肥大，那倒不是好的兆头。当一个人高声宣告自己怀揣美玉时，他便已成了众矢之的。这炫耀，非但不能带来安稳，反而埋下了祸患的种子，其愚不可及也。

对权力和身份的炫耀，使炫耀经久不衰。在人间舞台上，炫耀次第上演，当权者出行时前呼后拥，阵仗俨然，一步一顿，都要踏出不同凡响的节奏。为了显示威严，过去当权者出行鸣锣开道，现在是封闭高速，公路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警，名为保证领导安全，实则是官阶的炫耀，权力越大，警力配备级别越高。见过几位县级领导，宴桌上，秘书不把筷子从包装贷中取出摆放整齐，似乎有不进食的可能。新升晋级的权要，必得将座驾升一个等级，连车标都镀上更耀目的金光，唯恐旁人不知其分量。那办公室的尺寸，须得合乎新定的品秩，若稍逊半分，便觉脸上无光，仿佛一身官袍被克扣了尺寸。会议座次，有严格等级排序，新老官员出场，座次如何排列，请帖如何书写，办公室主任谨慎操办，一不小心就有免职的危险。有人为半个级别的晋升而殚精竭虑，有人因名片上缺了一个虚衔而耿耿于怀。有真假商贾成为座上客或听任其摆布时，当权者已经深陷其中，权力开始膨胀，跳出了制度的笼子，大肆敛财敛物。他们身边的亲信得势更猖狂，“官二代”骄奢淫逸。喜好权力者：一是上下打点，用金钱和美色四处跑官要官；二是献媚讨好当权者，弄虚作假，夸大政绩，以达得道升迁之目的。同时，那些当权者的下属及其咱的老百姓又多了一种“奴性”的劣根，大多成了《法门寺》里的贾桂。鲁迅先生当年所痛心疾首的“奴性”，其一种表现，便是对权力的这种既畏惧又艳羡、既憎恶又追逐的复杂情结。这沉疴不除，现代社会的平等精神与人格独立，便难以真正扎根。

还有对身份的炫耀，人们已习以为常，自然也显得大度。显贵者言谈之间，必夹杂几句“某长嘱我”、“某局宴请”，寻常字眼经其口舌，仿佛天下急愁难盼之事没有他摆不平的。一些阔起来的老板，新购的楼宇，必得在言谈间“不经意”地透露地段之金贵、格局之阔大；那些仕途得意的官吏手腕上的名表，与人拱手时总要亮得恰到好处；就是一般人士，方向盘上一个微小的标识，也须在朋友圈“随手拍”中占据显要位置。还有那些“官二代”“星二代”们，仗着父辈的身份，为非作歹。2010年河北大学在校园内驾车撞倒两名女生后，试图驾车逃逸的李启铭，在被众人拦下时，竟然口出狂言：“有本事你们告去，我爸是李刚！” “李刚”当时是事发地某公安分局的副局长。“我爸是李刚”也因此成为一个影响深远的网络流行语。李双江的儿子李天一未成年犯罪，最终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这恰如寓言中那只披上虎皮的驴子，它或许能凭那身吓人的行头，暂时赢得森林百兽的敬畏，然而，一声嘶鸣，一举蹄足，便会立时暴露它草包的本质，徒然沦为笑柄。

历史上，梁冀是东汉外戚权臣的典型代表，元载在唐代宗时期官至宰相，和珅是乾隆晚期的权臣，担任军机大臣、内务府总管。他们三位有其共同的特点，权倾朝野，甚至凌驾于皇帝之上。贪污受贿，富可敌国。

清朝吴三桂是康熙年间镇守云南的平西王，年羹尧是雍正年间镇守西北边疆的封疆大吏。他二人炫耀权势，并非简单的摆架子，而是渗透到政务、礼仪和人际交往的方方面面，甚至到了“独立王国”的地步。年羹尧要求麾下的满洲、蒙古王公、贝勒、贝子等高级将领，每日必须在他辕门前跪迎请示。吴三桂、年羹尧的饮食之奢靡令人咋舌。他吃饭时，需有专门的厨子团队伺候，每道菜都要求极致精美。他俩个，每人一顿饭的费用，足够普通百姓一家数年的开销。

进一步看，这种对身份权力的刻意彰显与膜拜，实则是封建等级观念的遗毒，是深入我们文化肌体的一道陈旧伤疤。在“官本位”的酱缸里浸淫日久，人的价值评判便极易扭曲为对官阶高低、财富多寡的单一跪拜。

然而，历史的辩证法从不容情。所有依靠外在权势堆砌起的尊严，都如同沙滩上的堡垒，潮水一来，便显出原形。留下的，只能是赤裸的滑稽与彻底的虚无。他们昔日用以炫耀的一切——豪宅、名车、头衔、派头——非但不能成为护身符，反而会成为其罪状的醒目注脚，加速其陨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或许一时沉默，但心中自有一杆秤。

若说物质炫耀是“俗”，权力的炫耀是“腐”，那么另一种，便要自诩为“雅”了，这便是知识的炫耀。此辈人物，言必称希腊，语必涉康德。三五友人小聚，本是清谈之乐，他偏要正襟危坐，将一场闲话变成学术研讨会。读书本是为明理修身，滋养性灵，到了他们手中，却成了攻击他人的武器，装饰门面的脂粉。梁启超先生曾言：“学问是拿来做的，不是拿来卖的。”而这些炫耀者，恰恰是学问场中最精明的“小贩”，将每一分积累都明码标价，急切地寻求买主。其根源，在于将知识误认为智慧，将记忆等同于才华。他们腹中或许确有些存货，但因着这炫耀的心，便如油浮于水，始终无法沉潜下去。与这般人物交谈，仿佛时时刻刻在接受一场非正式的答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变成了一场令人疲惫的智力竞赛。

对苦难的炫耀，是一种极为精巧，也更为恐怖的炫耀。他并不展示他的拥有，而是展示他的伤痕。在茶余饭后，在社交媒体上，他总能将话题引向自己曾经的艰辛：如何白手起家，受尽白眼；如何带病工作，呕心沥血；如何忍辱负重，砥砺前行。其叙述往往绘声绘色，细节饱满，情绪充沛。初听之下，令人动容，心生敬佩。然而，那反复的咀嚼与展示，早已将苦难本身磨得变了形，其话外音是：我经历过这般磨难，理应得到更多的同情、尊重，甚至丰裕的回报。我比你们这些顺风顺水的人，更深刻，更伟大。其用意已不在苦难本身，而在苦难所能兑换的虚荣。这好比将结痂的伤疤一次次揭开，并非为了疗愈，而是为了向路人展览那血淋淋的颜色，以证明自己的勇毅。这种炫耀，不仅消解了苦难应有的严肃性，更透着一股“我弱我有理”的市侩与狡黠，其情可悯，其心可诛。

还有一种炫耀，其范围更广，影响更深，那便是关系的炫耀，或曰“扯虎皮作大旗”。此等人，张口闭口，“我某位朋友”如何显赫，“我某位亲戚”怎样了得。与某位名流的合影，要精心装裱，悬挂于客厅最显眼处；与某位权贵的一次饭局，能反复咀嚼半年，其间细节，不厌其烦地向人描述。他们仿佛活在一张由名人织就的关系网里，自身虽只是网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结点，却因这网的辉煌，使自己通体发光，把自身的不足，打包的严严实实。恰如“阿Q”所说：“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这种炫耀，源于极度的自卑与独立人格的缺失。它的危害，污染着踏实做事的社会风气，仿佛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你做了什么，而在于你认识了谁。

倘若我们将目光从这些具体的炫耀物上移开，便会发现，炫耀本身，已内化为一种生活方式的炫耀。这在社交媒体时代尤为显著。一次旅行，重点不在山水之乐，而在几张精心修饰、定位在异国他乡的图片；一餐美食，滋味尚在其次，首要的是将其拍得宛如艺术品，并配以看似随性、实则字斟句酌的文字。生活被切割成一个个可供展示的片段，所有的体验，都需经过“展示价值”的过滤。人们活在他人的眼光里，为那个虚拟的“观众”而活。真实的感受退居次席，外在的“点赞数”成了衡量幸福与否的标尺。这便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异化：人不再是生活的主体，反而成了表演生活的演员。其目的，急于通过外界的认可来确认自身的存在。其危害，是集体性的内心空洞与真实关系的疏离。当我们热衷于炫耀生活的表象时，便与生活本身失之交臂了。

炫耀从形态上划分，又有夸张和婉约之分。

曾看过一个短视频：一个项戴金光灿灿状如拴狗一样粗的链子、腋夹貌似名包的毛头小伙子，对村里乡亲们说：我手上有一桩上亿元的煤炭生意，等开工后，你们都到我那打工去。曾听一个同事炫耀：昨天晚上，三个好友喝了6瓶酒，甘愿为友情献身。还有那些在网络上售货的恶誓:“我的货若有质量问题，我断子绝孙”，市场上叫卖拍着胸脯赌咒的，这些都是一种夸张性炫耀，谁信谁上当。列宁曾说过：“在市场上常常可以看到一种情况：那个叫喊得最凶的和发誓发得最厉害的人，正是希望把最坏的货物推销出去的人。”

在职场中有人开口便是：“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老板又把一个大项目交给我，推都推不掉。”看似抱怨，实为炫耀自己深受重用。有人叹气道：“孩子真是不省心，这次考试又没考好，才拿了全班第二。”表面忧愁，内里却是满满的得意。有人省吃俭用数月，只为买个名牌包在同学会上“不经意”地放下。更有甚者，买不起真货便购高仿，虚荣心驱使下，竟将假货也拿来充门面。某校校长面对媒体：中考600分的学生和家长看过来，选择我校是你最正确的选择。至于三年以后高考成绩一塌糊涂，谁也不去追究当年校长的那番言论。手机里经常晒一些家庭和睦、夫妻恩爱、孩子乖巧懂事的短视频，单是给观众做做作秀，这倒没什么。但更多的是借别人的关注，化解家庭内暗流涌动的危机，或为推销产品而匹配的情景剧。这些都是婉约的炫耀，是虚荣心在细微处的精致操演，让你在“温柔乡里”奉献了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