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高的玉米(小小说)
来源:包融媒 作者:刘权   2025-09-29

石拐玉米入选“全国名特优新农产品”(5574617)-20251009171630



两人高的玉米(小小说)


作者 / 刘权



夏末的坝下乡,风刮得有了些筋骨。

乡长侯义带着吴伟他们早早地守候在坝下乡与九分地乡的交界处,等候着来检查玉米良种推广工作的县政府主官乔光明县长。

远远看见乔光明那辆溅满黄泥的吉普车,一路颠簸着开进了坝下乡的地界,车子尚未停稳,侯义小步快跑到吉普车右前门,拉开车门,踮起脚一只手挡在车框上沿。

“欢迎乔县长莅临检查指导!”侯义声音洪亮。

乔光明刚下车,忽啦一下,乡里的副书记、副乡长和乡干部众星捧月的围了上来。

人群中央,侯义像一枚被遗忘在棋盘边缘的矮卒子,但笑容却如同被擦亮的铜器般醒目。一米五二的侯义与一米八八的乔光明站在一起,那高度差,让吴伟想起山崖与崖底倔强冒头的矮树。

侯义上前一步,手伸得老高,勉强够到乔光明自然垂放的手。乔光明微微俯身,嘴角弯起一个勉强被称作笑意的弧度:“侯乡长,又晒黑了啊。”侯义仰头嘿嘿一笑:“咱坝下乡的太阳,专挑干部脸皮薄的地方晒,县长您这海拔,它的跳起来才够得着!”周围几个乡干部憋不住笑出了声,乔光明脸上那点稀薄的笑意似乎也松动了几分。

“我们乡党委赵书记随县委考察团去江西华西村考察学习去了,让我向县长请个假。”

乔光明:“我知道了,老赵走之前去我办公室了。”

“这是坝下乡副书记张守仕,这是副乡长王文远、李来福,……”

侯义一一介绍着乡里的干部,介绍到吴伟的时候,“这是我们乡政府办公室吴伟,年轻,有才,笔头硬……”

“啧,这小伙子,不用介绍,哈哈,大名鼎鼎的火耗子吗!哈哈,也算是老熟人了。”乔光明打断了侯义的话,白白净净的圆脸灿烂的如同一朵牡丹。

乔光明的眼睛牢牢地钉在吴伟脸上,“年轻人啊,有点活力好,好!不过嘛——”他拖长了调子,“这活力,得用在正地方,不论在哪儿工作,都得讲究个——和谐。” 他顿了顿,那笑容更深了,像是窖藏了多年的老酒突然启封,醇厚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辛辣,“可再不敢搞什么……‘火耗子’升天那种大动静喽!给朱书记汇报工作的那位惊吓的不轻,请了一年的病假呀!”

随即人群发出了配合的笑闹声。

吴伟僵在原地,夏日的热风猛地撞来,呜呜作响,像一声来自旷野的、悠长而荒凉的叹息。

人们茶余饭后挤眉弄眼时一句心照不宣的“火耗子”,以及一些关于干部向县委书记汇报工作的小道消息,被乔光明的这个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的打趣,成了公开的秘密。那点火苗烧掉的,岂止是老鼠的尾巴?分明是吴伟那点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燎原的心火。

乔光明县长此行的重头戏是检查各乡镇推广玉米良种工作。吉普车碾过土路,车轮卷起的烟尘如同一条盘旋的黄龙,后面跟随着乡村干部十几辆摩托车,场面甚是壮观。

到了地头,众人下车,眼前豁然开朗:玉米秆子密密匝匝,绿得发乌,高得惊人,简直像一堵厚实的绿墙沉默地矗立在大地上,顶端吐出的穗子骄傲地指向天空。

乔光明背着手,率先沿着田埂往深处走。那些玉米秆子,齐刷刷地,竟几乎蹭到他挺拔的肩头。侯义则像投入林海的小舟,瞬间被浓绿淹没。他努力踮着脚,声音却从密不透风的玉米叶子底下顽强地透出来:“乔县长您看,这新品种就是好,就是争气,两人来高!”他声音洪亮,却不见人影,仿佛玉米地自己在说话。

乔光明停下脚步,目光扫过眼前这片高过自己的青纱帐,再低头看看被玉米吞没的侯义,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货真价实的笑意:“嗯,长势确实不错。但是夸张了啊,哪有两人来高,也就是一人高哇。”

“那看和谁比,和乔县长您这样的大官比是一人来高,和我比,那就是两人来高。玉米也知道官大小,也得仰望您哪!”侯义应声回答,同时还踮起脚尖,学着芭蕾舞《天鹅湖》里小天鹅的动作,转了一圈,矮胖的身材像个陀螺在旋转。

这个比喻,这个动作,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乔光明也乐得直擦眼睛。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侯乡长,你这深入基层,可真是够彻底的啊,连玉米都舍不得超越。”

侯义奋力从玉米的包围中挤出身来,抹了把额头上蹭的灰尘和蜘蛛丝,嘿嘿一笑,那笑容坦荡得像被风吹过的原野:“那是!乔县长您是顶天立地,我呢,作为基层干部,必须按照你的要求脚踏实地,外加深入‘基层’!”他把“基层”两个字咬得又重又亮,仿佛在咀嚼一枚甜津津的果子。周围紧绷的空气“噗嗤”一下松动了,气氛更加轻松活跃,乔光明忍不住摇头失笑,那笑声像解冻的冰河,哗啦啦淌过绿油油的玉米地。

坝下乡检查结束的时候,乔光明准备走,侯义极力挽留吃个工作餐。乔光明说:“时间紧任务重,还得去铺前镇看看他们良种推广的情况。况且你们乡的财政紧张,日子不好过,我就不给你们增加负担了,铺前镇光景好,底子厚,吃他们去。”

“这个玉米良种推广是我提出来的,也是我今年主抓的重点工作。前几年去山东考察的时候,看到那里的良种玉米长势喜人,我就想着怎么能引回家乡,提高产量,增加老百姓的收入。这个品种在山东亩产能达到1400斤以上,咱们这里虽然水肥条件比不了山东,但怎么也得上到1000斤吧。以前是副的,说话没人听,年初人大代表选举我终于“转正”了,这个想法也终于能落地了。今天来你们乡看到这长势,效果不错,侯乡长你们可要继续抓好后续田间管理,争取通过玉米良种推广工作打个翻身仗,不要各项工作年年在全县垫底,你和老赵脸上也不好看呢。”

侯义及时表态:“感谢县长的指导,在你高屋建瓴的领导下,我们乡全体干部就是不吃不睡也要把良种推广工作做细做实,保证完成任务,给县长长光。”

乔光明的吉普车一路黄尘的远去,侯义及一众乡干部和村干部才先后骑着摩托车三三五五的从不同方向散开。

天有不测风云,入秋后,离中秋节还有十多天,一场早霜冻毫无预兆地袭击了坝下乡。那些曾骄傲地高过人头、与乔光明肩并肩的玉米,一夜之间蔫黑了叶子,正在灌浆的玉米穗子也软塌塌垂下来,失了鲜亮的颜色。坏消息长了脚,风一样刮进县城。乔光明带着几个人,面色比霜打的茄子还难看,再次踏进了坝下乡。

会议室里气氛沉重,空气凝滞得像结了冰。乔光明沉着脸,手指关节重重敲着桌面:“良种推广,投入这么大!赵文义书记,侯义乡长,这个损失,影响很坏啊!”那声音冷硬,砸在每个人心上。

乡党委书记赵文义点了点头,弹了弹烟灰,慢悠悠地张口:“确实有问题,我是党委书记,主要是抓党建,具体政务上的事、生产方面的事,由侯乡长主抓,老侯你来给县长解释解释吧。”

侯义坐在乔光明对面,矮小的身形几乎陷进宽大的旧红色折叠椅里。他垂着眼,盯着自己那双沾着泥点子的旧皮鞋,半晌没吭声。乔光明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牢牢锁在他身上。会议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枯叶落地的声音。

忽然,侯义抬起头,脸上竟慢慢漾开一个笑,那笑容有点苦,又像有点奇异的豁达。他站起身——即使站直了,视线也才勉强和对面的乔光明等人的目光平等对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像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凝滞:“乔县长,各位领导,”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今年我们坝下乡共种植县里要求的玉米品种20000多亩,村里俗语说:春冻圪梁秋冻洼①,其中坝下几个村委会15000多亩全部遭受冻灾,几乎绝收;坝上几个村委会5000多亩稍好一点,霜打了叶子,玉米杆和穗还没有完全受冻,如果再不来霜冻,估计能缓过来。但也不容乐观,能不能完全成熟也是个问题。霜冻是天灾,谁也拦不住。但这事儿,我看啊,倒给咱们提了个醒。”

乔光明眉头紧锁,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关头他还能“提个醒”。

侯义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平缓,像在唠家常:“您看,这玉米,长得太高了,风头是出了,可霜一打,它先趴窝。为啥?高处不胜寒呐!”他微微踮了踮脚,仿佛要努力够到某个高度,“反倒是我,”他指了指自己,脸上带着点自嘲的狡黠,“矮是矮点,霜打下来,先冻着高个子,我这身量,猫在底下,沾点地气儿,嘿,反倒缓过来了!这叫啥?接地气,保平安!”

“所以啊,搞生产,不能光顾着往上蹿个头,显摆好看。根扎得深,底盘稳,经得起摔打,那才是真本事!这回的教训,贵着呢!”侯义矮小的身躯立在那里,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楔进了满屋的凝重里。

乔光明脸上更加冷若冰霜,比玉米受冻的霜都重两分:“侯义,你严肃点,不要耍滑头,不要推卸责任。谁显摆了,谁出风头了?县里要求进行良种推广,县里谁要求的?难道良种推广不是你们乡一级的工作职责?你这是典型的政治站位不高!天灾?难道没有人的因素?坝下乡地势高,每年都比其他乡镇冻的早,你们为什么不采取措施?这是严重的失职、渎职,不作为、慢作为,应该严肃追责问责。”

侯义像是没看到众人的反应,也没有接乔光明这通扑面而来的炮火,依旧认真地点着头,自顾自地总结道:“县长说的是,受灾以来,我转了所有的村,了解了群众因灾受损情况,对因灾造成基本生活困难的村民,安排民政助理及时进行了救助。同时我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今年霜冻对玉米的影响这么大?”

“今年主推的良种是杂A774,这个品种生长期是120天,可以密植,桔杆高,穗型长,产量高,确实是个好品种。”

听到这话,乔光明脸上那层严厉的冰壳,也“咔嚓”裂开了一道缝隙,嘴角难以察觉地向上抽动了一下。他干咳两声,想维持严肃,可眼里分明掠过一丝轻松。

“咱们蒙原县的无霜期是95--115天,山东省的无霜期是174--220天,相差近100天。”

听到这话,乔光明啪的一拍桌子,刚要张口斥责,侯义嘴快,接着说:“乔县长,也有一个好消息,今年良种推广,我们宣传的力度大,调动起了农民的积极性,不但种了2万多亩杂A774,还自发的引进试种了杂B612玉米品种,这种玉米生长期是85天,虽然产量没有杂A774高,但仍然比传统玉米亩产高出300多斤,平均亩产达到812斤。这个品种农民自发种植了3万多亩,全部大丰收,都已经颗粒归仓。”

关于霜冻损失的风暴,竟被侯义这一通关于“身高”与“根基”的歪理,还有农民积极性高、自发引进良种的“好消息”等杂七杂八的内容搅得七零八落,乔光明再也聚不起兴师问罪的势头。

乔光明走时,没再提问责的事,吉普车卷起的烟尘散去,侯义和赵文义等人返回各自办公室。

谷雨将至农事忙(3)#(1549926)-20251009172040

侯义坐在他那个加高了二十公分的办公椅上,又望了望乔光明吉普车消失的方向,眯着眼,像在目送一只高飞的鹰。他回头,对站在旁边的吴伟自嘲地说:“瞧见没?个子矮有矮的好,摔倒了,离地近,拍拍土就能起来。”

他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风沙磨砺出的豁亮,“有的人可能说我圆滑,也觉得乡长在一个县里面是个官了,可是不在其位不知甘苦,上面得应付着,下面得关注着。我们都是农村走出来的,知道农村、农民需要什么,不能完全按照上面个别人拍脑袋、不切实际的要求来做工作。真正要结合我们的土地、气候等条件来引导种养殖,农民们增加收入了,不仅农业税能按时收上来,冬春要救济的人也少了,这才是实实在在的成绩。即使下乡到村民家里,吃口饭喝杯酒,他们也能端挑②上来,也能真心实意的想给你吃,咱们也好意思端那个碗,举那个酒杯。”

“高有高的难处,低有低的活法。咱这尺寸,正好把地皮上的冷暖,看得真真儿的。”像是在教导吴伟,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注:①春冻圪梁秋冻洼:北方农谚,春季时丘陵坡梁(圪梁)上的气温较低,容易出现霜冻;秋季时,丘陵壕沟(洼地)里因为空气流通不畅气温较低,容易出现霜冻。

②端挑:晋陕北部方言,家里有食材,能把饭菜做出来摆上桌的意思。

(情节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





(编辑:吴存德;校对:霍晓霞;一读:张飞;一审:张燕青;二审:贾星慧;三审:王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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